夜真的安静了，老父母已经入睡，我独自一人坐到阳台上。手里抱着《散文精选》，反复抚摸着，还是舍不得放，翻开的那页是朱自清的《荷塘月色》，刚才在书房里又看了一次。面对着阳台上的玻璃幕墙，和墙外那些被压缩成平面的风景，想起朱先生那句唯美的话“像今晚上，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，什么都可以想，什么都可以不想，便觉得是个自由的人。”
恍恍惚惚，幻觉自己酣然步入《荷塘月色》，醉了几秒，又不得不被窗外的夜色拉回到窗前。都市的夜色里，没有苍茫的月色，到处是辉煌的灯光，心里却感觉不到亮。我的四周，除了夜，还是夜。
楼下的那片树林，变成一团焦墨，又并不死板。树林里射出些灯光，却完全寻不到透过乌云的阳光的那般通透和生机。当年为了给停车场降温，在周围种下几十棵树苗。当初的衍生物，今天成了高大健壮的主人。当初的主子——车库，也不得不跟着小弟姓——生态车库。那些灯光属于车库里的轿车，经夜里的树丛那么一过滤，怎么看，怎么觉得像旧社会打更的老人的灯笼光，威猛的车灯眨着温柔的眼。不是阴阳怪气，这叫彪汉柔情。
也好，让我这个高度近视，又缓解了一层白天的紧张，眼皮上的白天谨小慎危的那根筋——可以尽情出轨，去做白天不敢做的梦。身体上也好像松开了一层皮。多么难得的夜，让我终于有勇气眺望远方的夜景，不至于总在黑夜里，用瞪着的睫毛责怪自己——那双不能赚更多钱的手。
树林尽头，是中景。无数的长长短短、高高矮矮、胖胖瘦瘦、形形色色的楼房，都处于这个焦平面。即便是在子夜里，他们也是花枝招展的。最近的这座大楼，很像一只航行中的大轮船，他的基本色已经被夜色涂抹成浓墨，完全没有白天的妖艳。数不清的窗框里，灯光一闪一闪的，宛如泰坦尼克在大西洋中最后一夜的璀璨。白日里，不计其数的大厦，不断地从各个方位，不由分说地冒出来，争先恐后地成为都市满汉全席的一道菜。味道好不好，没关系，菜色美不美，不重要，总之来搅局都是好汉。不碍事，纵然是黑色抹不掉他们，这些新房子也不会打扰我的眼睛太久。最多几个月，他们要么就成为新大厦的背景，要么成为前景，或者完全被覆盖，就像电脑里覆盖文件那样过瘾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，完全没不留下一个旧图标。
夜色中，天空默默分为渐变的两段。靠近楼顶的是淡墨，顶端的是重墨。记得小时候，看天空的边缘都是有机的，天空的底边和山脉善意地共享。都市的天空，底端呈几何形，无可奈何地被建筑分割成理性的几何。我知道，天空从来不，也从来不需要所谓的理性，就和我一样。我历来是感性的儿子，所以，我把脚板心踩在玻璃幕墙上，好像自己行走在夜空中——真正的天马行空——我属马。
都市的夜，没有苍茫的月色，只有照不亮夜的街灯。都市的夜色里，由不得我自己，什么都必须想，什么都必须不想。白天必须见的人，已经见不到。晚上想见的人，也还是见不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