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妻子叫秋凌，很强悍的那种，矮矮的个，肉横横地长。从一开始，我对他的妻子就没有好感，当然，这并不是说要打他妻子的主意，我是替他着想。
那一夜，他打了一通宵的牌，第二天上午就在床上睡。秋凌破骂他，骂他会死，会死得很惨。秋凌的嘴利害，什么脏话都可以出自她的嘴，这是在他娶她之后突显出来的一大特征，大概她做女孩家时隐藏得很深。其实秋凌不止骂他一次，骂成了家常便饭，但这一次连秋凌也没有想到，她的咒语显灵了。他下午骑着摩托车去街上买菜，回来时，车速很快，或许那车速里也含着怨恨，让他加大了油门，他的头也低着想事，下一个坡，下边一辆摩托车也快马般地弛来，两边针锋相对，都没戴头盔，比谁的脑袋硬。据目击者称，只听得砰地一声，老远就听见，他的脑出了脑浆，倒在地上只出气不进气。
对面的人连血也没出，但比他先死。另一辆摩托车，处于下边，还坐了两个人，那两人被甩在十几米的旱地里，晕了，半天才爬起来，不是土层松软，准陪死。
他真的死了，而且死得很惨！
从心里讲，秋凌应是悲伤的，但她表露出来的不是悲伤，而是庆幸，是余气未消的感觉。若说她是个漂亮的女人，倒希望改嫁，因为他家里是穷些，是寒酸些，要不，他不会跟她结合在一处。他先前曾找了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子，两人感情也不错，但那女子受人唆使，嫌弃他家的背景来，半途而弃了，他的父亲因此气疯了，还离家出走。秋凌注定要守寡的，一个农村的女子，被劳作毁了容，被儿女拖着，极难再寻个夫家。他死的时候，她没有哭，还是咒骂，还是看不惯身边的所有人。她甚至不去埋他，两人都死了，谁也赔不了谁的。这个女人的心肠是如此之硬，其实她成了悲剧性的人物，按说是他负了她，但她为什么要如此对他，他不是她的老公吗？
她的公公中了风，生活难以自理，她去抢公公手里的碗，不给饭吃，但她能干，甚至胜于男人，家里的新房子就是她下煤窑劳作支撑起来的，她的手下有一个女儿，眼睛近视得厉害，是遗传她的。还有一个小儿子，她带小儿子去打谷场，脱粒机吃掉了她儿子几根指头。她经历了很多不幸，但她挺过来了，这是她的强处。
死者是我的朋友，叫江宝，此人很忠厚老实，相貌堂堂。知道他的死，我很悲痛，也难以接受，他真是一个好人。我坚信，出了这种事，不是她的咒语起了作用，实是他个人的过错。人之未来，谁也难料？他也不知他会死得这么突然，这样仓促。他的儿女需要他，秋凌也需要他，他中风的父亲更需要他。听别人说，中风的父亲已进了养老院，江宝在世时，他父亲尚没有保障，这一死，秋凌断不会养公公的老，也养不起。
印象最深的，是和江宝钓青蛙，每次回来，他网中准有三四斤，而我，空空一网，实是丢人，我甚至想趁夜色暗处拐弯躲回家。看不到战利品，别人要说笑话的。江宝总是从他网中抓一把，扔到我网中来，让我找回面子，让我也有得胜回来的感觉。他会学青蛙叫，钓到小青蛙，还主动放生。
我与他在一屋住，是邻居，从没有吵过嘴，他爱看小说，爱赌牌。不知怎么搞的，每次看他赌，我总希望他赢，但赌牌并不像他钓青蛙得手，输的时候多。这或许也是秋凌骂他的一大因素。
江宝的母亲死得很早，我那时才七八岁，不知道死人是怎么回事，好像与自己不相干。江宝也一样，仍是与我玩。他母亲的棺材就放在木壁旁，别人都在哭，他却在与我说笑。他的父亲见了，扇一个耳光过去，嚷道：“死崽仔，你娘死了也不哭么？”
耳光很厉害，很重，江宝受了痛，哇哇地哭，比谁的声音都大，比谁都动感情，我受了感染，也跟着哭起来。而他的父亲，看他哭个不休，把嗓子也哭哑了，倒笑着去安慰。
没娘的孩子自然可怜，他家里着实穷，他的父亲常弄些鱼虾，去换钱。有时弄些野味，却很少吃。江宝学了他父亲的技艺，弄鱼虾很有一套，那时候鱼也多，他会把些个大的鱼送给我，就是不送，他家炒了鱼，也准在碗里夹给我。我不清楚他为什么对我这般好，用对我的情怀，去对待秋凌，他与她会相处好么？而我却无以回报他，直到他死的前些日子，我决定去他家看看。把这意思跟我爷爷一说，我爷爷却十分反对。爷爷说秋凌很坏，倒掉晒在她小屋上的豆子，帮她建房做饭，却借不到一点水泥补屋漏。又说江宝的父亲也不是一个好人，老跟爷爷过意不去。爷爷实不知我与江宝的感情，至少江宝的儿女是可怜的，我为什么不可以表示一点？否则，我的良心将受到谴责。
江宝的爷爷寻了短见。那天江宝进后门，看见爷爷在绳子上荡呀荡的，就说爷爷在荡秋千，他也想荡。他的父亲一赶来，才知是上吊，又给了江宝一个重耳光，那根绳子拿出去烧时，江宝再一次沙哑地哭。而今，谁替他沙哑地哭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