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得小时候是不怕疯子的。
车队的家属院一溜儿排开，很是威风，前排住着一家子，女主人是疯子，大约是姓翁的，已经叫不上名字了，我们孩子们只唤她做谁谁谁的娘。夏天，家家都不大关门，有时候闲极无聊，会去疯女人家玩，她不发病的时候，是个性情极好的女人，又爱打扮自己，每当我们一帮子小丫头去了，她总会拿出一些花花绿绿的绸缎绦子，绑在我们的辫梢，即是有那头发不够长的，她也会在头顶上挽起一个小揪揪。如果绦子不够，她甚至会从箱子里扯出一床被面来，用剪子细细的剪开，把我们打扮的妖精似的。因此，我们去的多了，疯子的儿子就不乐意，总朝我们翻白眼，那儿子和我们一般大小，我们便不理会他。回家后，才知道，那儿子挨个儿的告诉了我们的爹妈，少不得挨母亲一顿数落，可我们还是喜欢在疯子安静的时候去她家，有时候，她还会拿出家里的好东西尽着我们吃。
疯子还喜欢唱歌，尤其是夏天午睡的时候，她就坐在自家院里，声音并不大，家里的大人们嫌吵嘟囔几句，一会儿便也睡着了，许是习惯了。我便趁着他们睡着的时候，悄悄的蹲在窗根底下，听那些旋律优美的好听的歌。
我以为疯子一直是这样安静。
疯子也有发做的时候。大概是一个休息日的午后，院子里一片吵吵，前后院子的人都涌向前排，跟着挤过去，不由得唬了一大跳，与疯子家隔着一家，住着一个长得细白的小媳妇儿，平日里嘴尖牙利的，从不吃亏。疯子家的儿子长得瘦弱，而这家的儿子肥肥壮壮的，大概两个孩子生了口角，拉扯不休，正闹得不可开交时，这小媳妇见了，上来撕掳开两个孩子，捎带着连推带搡的替儿子出了口气。疯子的儿子不干了，大哭起来，疯子的丈夫本来在院里忙活着锯一棵挡在窗前的枝桠，疯子帮丈夫扶凳子，递锯子，听得儿子在院外大哭，出去正看见儿子被那小媳妇儿又推又搡，厉害惯了的小媳妇见了疯子也没理会，嘴里仍在骂骂咧咧，还“疯子，疯子”叫着，边说边用眼挑畔的看着疯子。没承想，平时娴静的疯子大叫一声，举起手中的锯子就朝那媳妇冲过去，那媳妇何曾见过这阵势，当即尖叫着跑进家门，疯子逼了进去，手里高举着锯子，嘴里哇哇叫着，谁也听不懂她在叫什么。半屋子看热闹的人也慌了，想上去拉又怕疯子失手伤了自己，只在后面你一句我一句的劝着疯子。最后，那个平日里尖嘴利舌的小媳妇瘫倒在地，疯子手里依然高举着锯子，嘴里哇哇大叫着，可锯子始终没有落下去。片刻后，疯子垂下手，回了自家院子，将仍在哭泣的儿子揽在怀里，咿咿呀呀的唱起那首好听的歌儿，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。
如果没有亲见，我甚至以为疯子应该永远这样这样安静而美好。

外出进修，第一个假期，回来后已经搬了新家，第二天早晨，正迷迷糊糊的，听见楼道里大叫大囔的，门也被擂得咚咚响。丈夫出去了半晌。等到声音静了，才回来。
“干嘛呢？有人犯神经了？”我还在为惊了睡而不满。
“你还真说对了，这楼上还真有人犯病了。”
原来，四楼家有一个患了精神病的女儿，因考大学失利，想不通，再加上受不了父母的几句叨唠，就疯了。正好这天早起不知为了什么，就犯了病了，急得老两口挨家敲门，叫起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，把疯女儿架上车，送康复医院了。
大约过了十多天，我在楼道里第一次见到四楼疯了的二女儿。我下楼，她上楼，和她母亲一道。见了人，她侧身避在一旁，等我们走过，才登登下了楼。看上去，除了目光呆滞一些，用激素后虚胖的身体，其它也与常人无异，白白净净，身上的衣服也清清爽爽的。一路走，还一路在心里惋惜着，这样一个女孩子，怎么就疯了呢。
疯女儿很少出门，犯病的次数也不多，最多不过有时候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。有时看见老两口在门口死命的拍门，就知道疯女儿又反锁了家门躲在屋子里呢。疯女儿好的时候，也可以看见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，如果窗子开着，还可以听见她愉快的哼着曲子。有人给疯女儿说过婚事，可疯女儿一听就不答应，不疯的时候，她一样会有女孩子心里最美好的梦想，可现实，却不能如她所愿。每次看到老夫妻俩伴着疯女儿出门时，就在想，等到他们撒手百年后，这个疯女儿可如何是好？
听说过疯子失常时伤人的事，可从来没有因此而对四楼的疯女儿生过防备之心。因为我发现，每次遇见，如果友善的对她笑笑，她一定会报以微笑。
我想，她的心里也一定有春天。

下班经过广场时，远远的见一青年男子笑眯眯的走来，离得近时，听着他的嘴里哼着歌子。还和擦身而过的两个女孩打招呼，没有觉出他的异样，而且，他哼的歌很动听。我看了他一眼，就走了过去，离着两三步远，听得身后传来一声：“讨厌。”是那种很娇嗔的声音，这种声音从一个青年男子口中发出，不由得我又回身看了他一眼，他见我回身复又看他，更生出一种娇憨的劲儿，跺跺脚，扭扭身体：“讨厌。”这一声比前一声更令人忍俊不禁。此时，我并无意取笑于他，只是添了许多的开心。
人，不论他的心智正常或者失常，只要于我们无伤害，并能带给我们开心，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鄙视他们呢。
街上也偶尔可以看见满身脏污的疯子，他们坐在阳光下，用各种奇怪的表情看着过往的行人，快乐着他们的快乐。
曾经，他们也和我们一样过着清醒却充满了烦恼的日子。
而现在，烦恼永远不再去探望他们的寂寞。
是幸还是不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