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年以前，我家旁边有一条老街，街边上有一溜的老房子。可是一年之后它们不复存在，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四车道的沥青马路，这条马路把城南城北连接起来，一眼看过去，毫无遮拦，以至于更多的时候我都无法辨别到底在这条马路上，哪一寸平整的土地上原来被红砖房所覆盖。
那条路在修缮一新之后变得日渐繁忙，白天没有让我去细细探求的罅隙，深夜里，漆黑的帷幔阻挡了我的视线，而我悬垂的双手却始终触摸不到一面矗立的墙壁。我穿越那条马路，行走到中间的时候向老屋的方向看了一眼，可是只有无数或白或黄的灯光迎接着我逐渐扩散的目光。
那条老街在另外一个地方以另外一种繁华而世俗的方式繁衍生息，街面上流淌着浓郁的幸福。而我记忆中残存的那一排老房子却自始至终都那么冷清着。那些红砖砌成的古老的房子带着几十年前腐旧的气息，这样的气息在房前屋后流淌着的污水里潜滋暗长，在堆积着的老屋上方盘绕。
我每次打那些老屋门口经过的时候，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向屋内看一眼，可是每一次都毫无例外地只看见一片黑魆魆的景致。如果不是从房屋中传来锅碗瓢盆撞击的声音，如果不是从房屋中传出高低起伏的咳嗽声，你真的会以为这些老屋早已空寂多年。
我现在只能凭借记忆来描述那样一排老屋，因为在拆迁之后的土地上，甚至没有一粒沙子来传述它们的历史。而在这些老屋幸存于世的几十年间，我有幸目睹了它们生命的最后十几年。
那排老屋时常传出衰败的气息。从外面看去，有一些后来粉饰到墙体上的水泥大块大块地脱落，连带着扣去了砖缝中的一部分，于是墙体就变得有些镂空了，给人岌岌可危的感觉。然而让人奇怪的是，风吹雨淋，它们从来没有显现出坍圮的迹象。
我在一家房门紧闭的屋前过于长久地停留。老屋的房檐不知道为什么被修得很矮，架梁的椽子隐藏其中，我站在房檐底下触手可及。屋子的门是用古老的木板一块一块拼接而成的。我不会辨认那些木板的质地，只是条纹里深嵌的灰尘告诉我它们年代久远，依稀可以辨认出那些木板曾经被粉刷成中国最古老最喜庆的色彩。左手边的砖土墙上有一扇很小很小的窗户，窗户上面糊了一块绿纱。其实那块绿色的纱只是我的猜想，因为长期无人擦拭，那面纱窗早已不辨颜色。
从那样一扇小窗户之中其实什么都看不见。除了黑色就是黑色。我顺着墙面上雨水流淌的印记，一直追寻到了墙根。墙根不是红色的砖块，而是大小不一的青石，被泥浆紧紧地锁在了一起。那上面长满了绒毛般的青苔，一片一片，爬满被水浸润的青石。
我后退了几步又去重新审度这些老屋，发现在低矮的房顶上，整整齐齐地码着红砖块。上面有厚厚的灰尘和蛛网，然而它们整整齐齐没有丝毫的错乱，似乎是当年造屋时剩下的，又像是主人刻意收集的。总之，它们就像是屋顶的一部分一样安然处之。
它们在某个夜晚或者是白天被拆除了。它们粉身碎骨的时候我不知身在何方，可是我确信自己听见了它们的身体摔在地面上的声音。等我再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已经葬身黄土，只是从中看到了一块又一块的红色转头。再到后来它们就被一条宽阔整齐的街道完全的覆盖了。确实比错综坐落的老屋要干净整齐，可是这条新修的路上，再也不会飘出老人咳嗽的声音，碗筷撞击的声音。
那条街和那些老屋曾经组成了一个村子，可是它们现在已经消失了。它们现在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做城市。